春雷在夜里绵绵地响起,二月细雨网纱似的铺将下来,染得城中碧色盎然。
熏风从南海吹来,湿润的气息拂过客栈的窗和旅人的手。
令介玉坐在窗前,深衣疏疏垂落于地。他收回沾着残雨的掌心,极目远眺,绕城的河水如带似练,粼粼地闪着金光。
房内一时极静,玉台香炉吞云吐雾,在北移的日影里袅袅地弥散满室。
他独自斟了两盏茶,右手拇指虚虚扣在壶柄上,极慢地完成了动作。
静谧的水声停止了,门亦开了。
一个年轻男人站在门前,微笑地望着他,身形如雪中松柏。
“先生午安。”
令介玉注视他片刻,而后缓缓站起,双袖揖于首前倾身一拜。
“陛下。”
仍是当年作少师时的礼节,只是十年过去,风霜相刻,行礼的人也不似彼时意气飞扬了。
他抬眼,眸中攒出点温和的笑意,唇角也随之一翘:
“陛下坐罢。臣身子不如以前好了,站着说话不免有些累。”
盛云沂待他落座,才在对面拂衣坐下,“先生奔波数日,难免会吃不消,不应看书看到子时。”
令介玉眯了眯眼,道:“臣没有看到子时。白日里昏睡四五个时辰,晚上自然精神百倍,亥时醒的,书也就看到方才罢。”
他细细端详着盛云沂的面容,记忆里那个璀璨如明珠的少年终于是看不见了,他已学会收敛自己,昔日清傲化作锋芒上润物无声的一丝蕴光。
这是他唯一的学生。
盛云沂忽地开口:“先生教我做的簪子,我送了人。”
令介玉眉梢微挑,“是么?”
他颇有兴致,这是要和他谈公事了,才会先说尽这些寒暄熟稔的话。一别经年,陋习还是改不掉,甚是不妙。
盛云沂的目光落在他袖底蜷起的手指上,语气轻柔:“我想让先生见见那姑娘,先生的伤交给她便好,她是位医师。”
令介玉摇头道:“我并不想治好这双手。你知道,我此生不会再入繁京,亦不想再入仕途了。二十年前我从南安进京赴试,之后自翰林院被擢入东宫,再从少詹事做到少师,如今心愿已满,无所欲求,这巡抚的位子,我早就想上书请辞了。”
“先生是对我满意,还是对眼下的局势满意?”
令介玉叹了口气,“越藩将我软禁在连云城近一年,你不可能满意,所以我总是快慰不了的。但无论满不满意,现在我着实想独善其身。”
“人世短如流光,不仅要完成自己的意志,还要能承载他人的夙愿,先生教导,我从未敢忘。”
令介玉眼神依旧不起波澜,等他说完下文。
“先生是否要说,到了不惑之年,人的心境就会变?现在先生只愿携妻母隐居故乡,远离纷争,求得一世平安顺遂,但只要您还存留一分离京前的心意,事实就不会和设想相同。”
盛云沂舒朗平和的声音回荡在房里,他眸中的人青衣裴然,脸庞清癯,依稀是旧年不可摧折的风骨,可那确然不再是东宫书房里熟悉的老师了。
承奉三十二年礼部尚书卫喻家宅被抄,举族入狱,东朝少师牵连其中,被一道圣旨贬出繁京。国朝数百年来从未有贬谪成副都御使入都察院的故例,三互法也成了一纸空文,但外放千里回到南安的巡抚周遭小人环伺,处境危险,不知何日才能返京。先帝惜才,让未至而立的少师能有东山再起之日,却又恨极陆鸣与卫喻一党,剥去他所有凭才华挣得的荣光,旨意下的异常微妙。
于是他继续道:“先生在我十二岁时被迫离开东宫,连给我取的表字也没来得及唤一声。直到父亲去世我才明白,他原本就将先生留给了我。当初我去沉香殿为外祖求情,他说以后若有能耐,自然可做所有想做的事,此刻想来,我却连劝先生回归本心都没有把握。父亲在世的九年,先生尚且能为朝廷数次抗拒越藩的招引,为何不能再为我镇守南安五年,保得一方风调雨顺、百姓安居乐业?”
令介玉笑道:“我又不是土地神,如何使得南安风调雨顺?”
“先生无所不能。”
屋子里的阳光洒在他雪白的衣襟上,笑容明亮,意态从容。
令介玉恍惚回到了东宫的暖阁里,龆龄的孩子被他严厉训斥,挨了手板却冒出这么一句诚恳的恭维。彼时他想,自己应该能当很多年老师罢。
入翰林院正合他的意,进东宫不是他所期望的,他在里面待了五六年之久,一腔心血全都倾注在年幼的东朝身上。心愿已满,则是对这段经历结局的满意——少年长大成人,他也不再年轻了。令介玉看着他,就像捉住了一纵而逝的岁月。
“先生如执意淡出政局,我无法强迫。先生应知晓,立夏之后的南安,是一个亟需肱股之臣治理安抚的地方。战后烽火未熄,我将领兵北上与明洲汇合,这里的休养生息与国祚休戚相关,一着不慎就会两头皆输。京城离南安很远,先生的家人和同乡却近在咫尺,在我无力亲自处置南三省的事务时,我很想看到先生为二府六州做些什么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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