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年之期将近，前往安陵前，交涌要顺路回安邑，去拿一样东西，当阳弓。
回到翟府，交涌见到了曈。还是那副样子，老，却不衰。
“公子能安全归来，小人就能瞑目了。”
“多亏有你，才能保住这个家啊。”
“这是小人的本分。”
“我会永远记住您的。”
“谢公子。若大人还在，他会很欣慰的。”沉默了一阵，曈继续道，“小人有些健忘，我以前是否与您讲过大人与耀公子的事？”
“嗯——不记得了。”
“是小人疏忽了，那是耀公子成婚之后的事情。那一日，您不在，他们二人坐在院子里乘凉，路过时刚好听到他们的对话。小人明知不妥，但只听了两句，就离不开了。
翟璜大人讲：‘我老了，我不会劝你，我只想和你说说我自己，这些事我是无法和涌儿说的。’当时翟璜大人的表情异常凝重，‘我不清楚自己做的事有没有意义，自己的功业到底有没有价值，我想象不出后人会如何纪念我。父辈为了部族争取利益，会得到族人的敬仰，侠士可以凭借执着和坚守，得到民众的颂扬，儒者同样会因宣扬仁义，实践先贤的道路而为世人所知。而我呢，我只是害怕自己停下来，害怕被人视作无用，我正在做的事与原来的初衷似乎越来越远，甚至相反。我走到魏国的四方，所见到的是同样的失望，他们痛苦的哭泣、祈祷、哀嚎。他们直面敌人，他们战战兢兢。没人愿意过这样的生活，可又有什么办法呢？那是他们的土地，那里有他们祖辈的坟墓。是谁让他们成为这个样子？责怪那片土地吗？还是责怪他们留恋故土？
我可能活不了多久了，回想这一生，我唯一自豪的就是涌儿。那我自己呢？我来到这个世上，又做了什么呢？我所做的似乎给是魏人带来了更多仇恨，更多死亡，在这其中，谁受益了呢？宗主吗？得到更多土地是会更加快乐？还是会更加烦恼？勤劳的民众吗？立下战功的兵士吗？他们得到的那点收益抵得过失去家人的痛苦以及辛勤劳作的付出吗？没有我，魏国仍然会是这样吗？我能感到，真切地感到这天下在变化，巨大的变化。这变化，是我带来的吗？’”
交涌思索许久，欲言又止。
“公子，您可知大人自尽而亡吗？”
“啊！为何？”交涌心中一紧，“父亲有没有说些什么？”
“不清楚。倘若我知，会眼睁睁看着他死吗？我想，他是有太多的遗憾，又无能为力吧。”
次日，晨曦勉强送来一丝温暖，绵绵的细雨无声地飘落。交涌起身不久，突然发现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立着一个人，他呼唤曈，却无人回应。他提起短剑，走了过去。一瞬间他猜测此人是漪儿，可那张冰冷的面孔一露出，他彻底失望了，洛方，一个他最不想见到的人。
“我以为，大人会随夫人回去。”
“怎么，现在想起我了？要杀便杀。”
“大人是功臣，我怎敢妄为。”
“那你还来做什么？”
“君上想继续重用大人。”
“回秦国？”洛方点了下头，掏出三颗金块。交涌只扫了一眼，继续道，“我做的还不够吗？秦君不是已经起誓了吗？”
“他不扰，不代表我不攻。”
“还是那句话，要杀便杀。”
“我日夜兼程，跑了八天，可不是为了杀你。”交涌闭上双眼，一声不吭。洛方继续道，“大人难道不知，曈的身份吗？”
“什么身份？”
“他是金氏的人。”
“不可能，曈是齐人。”
“我的人一定盯在这里。他和金迩关系不一般，而且金迩是故意等到深夜才进的翟府。”
“他为何不来找我？”
“天知道。我也以为永远见不到你了。”
几声响雷传来，雨逐渐大了，交涌引洛方进入对面逆旅。
“大人要去何处？”
“为何要告诉你？”
“不说我也知道。”
伙计上了两大碗酒，交涌向前推了一推。“你没有家人吗？”
“有。在安邑有，在秦国也有。”洛方吹了吹热气。
“你想没想过，过普通人的日子？”
“不敢想。”
“为何？”
“我如何解释这一切？我只知道阴谋、欺骗、目标、杀人，我做了太多事，回不去了。”
“那——”
“没什么，大魏少不了我的。担心你自己就好了。我走了之后，不知会派何人来。”
“你可以跟我走，去齐国。忘掉这一切。”
洛方喝下一大口，“我的真名是何丰，岸门人，父母皆为农人，可惜都死得早。我参加过大大小小不下十场战斗，那时就听过您的大名。二十二岁成婚，有一个女孩，很漂亮，现在我还清楚记得自己为她编的那些玩具。二十七岁那年被选中来到秦国，自那时起，我便死了，我永远忘不了她们母女对着一个空坟哭，完全不顾旁人。她们哭得很大声，很大声，娃儿的嗓子都哑了。后来，我扮成商人到了雍城，与琴成婚，生了三个孩子，三个都是男孩。我当时心里想啊，他们都是要上战场的呀，不知到了我这年纪，还能活下几个。”
“你为何要与我说这些。”
洛方转回了头，目光却仍旧躲闪，“我相信大魏终究会灭秦。我十分确信。”
“我曾经与你一样。”
“大人，我有的选吗？我是指当初？”
“至少你还活着。”
“活着，为谁而活？”
“为了家人。”
“难道后人要永远记得，我是秦人吗？”
“那又怎样？”
“是啊，大人，您也一样。”
“嗯。”
“不，不一样，您的儿子是公族，是大权在握的少司寇。”说罢，洛方起了身，付了账。
“大人保重。”
“你也是。”
交涌警惕地环视四周，逆旅里只剩下了三个客人，看似是一位父亲和他的两个儿子。少年并未喝过酒，父亲和兄长正在挖苦他扭捏的样子。三人谁都没有注意这边的状况。此时，那位父亲说了句逗笑的话，惹得兄长捧腹，少年刚刚含了口酒，笑也不是，不笑也不是，憋得满脸通红。顷刻间，伴着一阵剧烈的咳嗽，酒顺着口鼻喷射而去，兄长见状直接笑翻在地。父亲乐得直不起腰，转头看见交涌，还是收了大笑，略带歉意地点头示意。交涌没有回应，板着脸起身离开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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